那天晚上,手机叮咚。一看大吃一惊:顾雄走了?!而且遵其生前遗嘱,一不设灵堂,二不追悼……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不知何故,立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案头的那瓶茅台酒。那是他送的。
顾雄是“夜光杯”的拥趸,曾长期为“夜光杯”撰稿。我们的认识还是一次文友聚饮。席间敬酒,一位形容清癯,细眼秀鼻,总是似笑非笑的朋友喝酒最性情。那天他迟到了,坐下即说,迟到没理由,自罚三杯。以后任谁敬酒,他总是一口干掉,从不计较别人是“满上”还是“腰半”。
他就是顾雄。其特征,每每说话前,总爱使劲地眨几下眼睛。
齐巧我喝酒也爽,不喜欢明明有酒量硬要装小脚的,故对他顿生好感,是模子。但更“模子”的还在后面。那天下午刚走出“黔香阁”,就听远处有一女子急叫,旋即一大汉狂奔而来,脚步声极响,冲击力极大,我们一愣,但见顾雄一个箭步上去,突然伸腿使出了一个绊子,狂奔的男子瞬间就飞出了3米开外,哪里还爬得起,手里仍紧紧捏着一只橘黄色的坤包。
什么性质的事,已经一目了然。事后被抢的女子千恩万谢。但顾雄只是眨眨眼睛,微笑说,以后小心点。
我当时问,万一你判断有误呢?他又眨眨眼,怎么会呢,后面女人狂叫,前面这么大一个汉子夹着女式小包狂逃,能有什么好事!
从此和他熟悉了。经常聚会。常聊文学。他写影视剧,也写小说和随笔。发表的文字已过百万。有次问他,看你也是书生,那次截杀抢劫犯,你身手为啥那么麻利?他说了一个少年时的故事。
14岁那年他发烧卧床,家里只有母亲。突然外面闯入了几个被仇家买通的“袖章暴徒”凌辱他母亲。他是被母亲的惨叫惊醒的,病中的他,忽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,顺手操起滚烫的熨斗直接朝歹徒抡过去!后者发出比他母亲还尖利的惨叫,四散奔逃。
事后虽然后怕,但也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:面对歹徒,除了无畏,你就只剩下勇敢!
相叩之下,他大我二岁,不过他当年去了黑龙江,我去了安徽。后来他读了鲁迅文学院,有机会进了贵州的文学杂志《南风》任编辑,结交了不少贵州的朋友,估计也少不了茅台酒厂的。因见我也好酒,有次说,带两瓶真正的好酒让你尝尝,没想到出手就是珍贵的1987年的“酱釉茅台”。这个有点重了。
1987年我在哪里?那年刚从安徽回沪不久吧,还没结婚呢,刚进一家杂志社。所以它们的年份是很遥远的了,酱釉瓶,棉花纸外包装,上写“茅台酿酒一分厂酿制”,出厂日期,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三日。
我说为什么送得这么重?古董级的。他眨着眼说,知道你不会拿去换钱,所以宝剑赠壮士,喜欢阁下喝酒和我一样不设防。
我自然爱不释手。蹊跷的是,两瓶酒明显有轻重。顾雄掂着轻的那瓶说,那年代的酒瓶质量不好,估计有了砂眼,渗漏了,你回去赶紧喝了!我细看了一下,果然瓶底的棉花纸包装有渗漏的洇渍,因为渗得慢,那纸被美酒浸润已久,居然结成了硬痂似的酒疤。闻闻,幽香阵阵。
我还是舍不得喝。其中那瓶渗漏的,说不定还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,错邮错币错码的残损美,喝了它岂不是和焚琴煮鹤一样煞风景。
于是干脆放在案头当香水用。每每疲倦了,嗅一会,醒脑提神,比万金油、樟脑油不知高级多少,陈年的酱香,近三十年的酱香,果然难描难绘,拿什么来比喻都显得牵强,细辨似有芝麻酱的腻香,蒜瓣煎烤的焦香,古早橘子皮的沉香,广东人大火煸青菜的镬气香,再细辨还有老旧柚木的微醺,陈年槟榔的叹息……
睹酒如人。这三年来我们保持微信联系,但直接接触毕竟没有。夜深时,从案劳解脱,我总要对那瓶酒眨眨眼,老兄,你还好吧?或拿起瓶底闻闻,发觉它的香味越来越淡了,瓶也越来越轻了,摇晃几下,还有轻微声响,掐指一算到我案头也快十五年了。
他的夫人告诉我,顾雄去年4月间感觉吞咽受阻,8月手术,放化疗多次,每况愈下,但仍坚持写作,去世前十余天还在写作,直到8月6日彻底放下笔,走了。
我默然。他7月20日还在给我发“罗曼·罗兰之愿”的小视频啊,怎么没有流露出丁点的情绪呢?甚至连暗示都没有。
她说,他关照了,不许惊动任何朋友。一个人的生死,本就应该自己扛的。
放下电话,又拿起那只酒瓶,摇了摇,大吃一惊,居然一滴酒都没了!
窗外夜空依然有着很多的星星。那颗一闪一闪的,就是他了。(胡展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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